所有人都在说，在回忆里挣扎，流连着不肯出来是痛苦的。还来不及挥别过去，现实与回忆的巨大反差便让人纠结得泪都流不出来。我一直以为这句话是对的，可是当我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失去我挚爱的外公后，我是那么痛恨这句话，我宁愿徘徊在回忆里，哪怕在回忆与现实之间穿梭。流走，是如何切肤之痛。
　　我的童年只能用四个字形容——鸡飞狗跳，顽劣不堪的我长在外公身边，直至我长大离开外公身边，每天傍晚，外公家四周回荡的永远是外公“噼里啪啦”的巴掌声和我鬼哭狼嚎的高分贝，中间夹杂着外公只有这时才会爆发的大嗓门：“看我不把你打成花，又是一身的泥，伢嘞，你是女孩子哟，怎么成草上飞了呢？”于是一瞬间，东家婆婆、西家婶婶家的门全开了，她们全站在自家门口喊外公的名字，为我护短。而我每次都是含着泪花，缩在角落里不敢说一句话，这是我最怕外公的时候。我最亲爱的外公，打了我又舍不得，总在第二天的清晨打开鸡鸭的栅栏，为我煮新鲜的鸡蛋，我是多么的怀念。
　　外公的鸡鸭全锁在一间土砖房里，那间房上的是最古老的锁，锈迹斑斑，像极了外公那饱经风霜的脸。再踏进那间房是外公去世的第二年。它已被舅舅、舅妈遗弃了，锁上沾了层灰，钥匙还是像童年时一样，放在门角的一个破杯子里，记得那时我总记不住它的位置，每次外公让我捡鸡蛋我都要扯着嗓子喊：“外公，钥匙呢？”然后外公的声音就从厨房里传出来，永远加了一句：“讲一万遍都记不住哦。”如今，他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飘荡，我却只能捧着锁，泪如雨下。
　　夏天的夜晚总是蚊子多多、星星多多。那年暑假，夏夜似乎特别漫长，外公就拿把蒲扇站在院子里吆喝我和表哥、表姐出来乘凉。好奇的我们就起哄，让外公说那些他那个年代的事，以及我的外婆。外公说得累，就叫我们唱民歌，我和表哥、表姐天生就没有音乐细胞，升调被我们唱成降调，明明很悲伤的一首歌，被我们的野鸭嗓唱得十分欢喜。外公听了笑得前俯后仰，粗粗的皱纹好像能压死满天乱飞的蚊子。他的蒲扇摇啊摇的，好像永远都不累地帮我们驱赶蚊子。那时，我就拼命地逗他笑，心想，是不是他多笑，蚊子就能多压死几个呢？
　　最后一次见外公的时候，只剩下一方冰冷的棺木和沉重如山的丧乐。看着亲人们那绝望憔悴的脸，哭到最后，眼泪都流不出来。我站在棺木外，而我的外公穿崭新的衣服，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。我眼睁睁地看着外公的那架老花镜、那双在风雨里走过的鞋子、那件背着我去买雪糕的汗衫，被几个我不认识的叔叔丢进火堆里，火苗迅速吞噬了一切。我十分恐惧，却又无能无力，任凭那些可以让我睹物思人的东西慢慢化为灰烬。那轻微的燃烧声诡异的很，盖过了长辈的呜咽声，盖过了乐队的悲泣声，盖过了人声嘈杂，世界安静得只剩下燃烧。它就这么烧着，可是当那堆似乎有生命的火苗不再跳跃时，我猛然觉得那是我的外公最后的存在感也没有了。我再也抑制不住，跪在毫无生气的灰烬旁哭喊：“外公！外公！你回来啊！回来再疼我一次好不好？外公！”回答我的只有漫天飞舞的灰烬在伴着丧乐舞蹈，那么凄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