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4时，父亲起了床，然后摸黑到菜园里，开始采摘沾着露水的小青菜、大冬瓜、弯茄子、红辣椒……之后，将它们小心地装进两只蛇皮袋里，挑往镇上的汽车站。
　　6时30分，镇上汽车站最早一班发往省城的汽车出发了，坐在上面的父亲终于可以歇歇脚了，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冷馒头，开始充饥。之后，便在一路颠簸中睡着了。
　　大约三个半小时后，汽车到达省城站，下车后的父亲没打出租车，而是挑着担子，在路人惊讶的目光中，挤上公交车。他要转两趟车，一共坐上23站，最后才能到达他此行的目的地——我所住的小区。
　　父亲是来给我送菜的。
　　父亲是菜农，他的菜园里永远都是绿油油的，各种时令蔬菜应有尽有。他种菜全是用农家肥，且绝不打农药，因而健康、无公害，以前家里穷，父亲就靠种卖蔬菜，供我读书上大学的。
　　等我在省城买了房、安了家，父亲便每隔一段时间给我送一回菜，说自己种的菜，吃了放心，第二天就匆匆离去。我第一套房是一室一厅，面积较小，父亲每次来时，晚上都要打地铺睡在客厅里，可他一点不介意。
　　换大房子后，父亲再来送菜时，我便让他跟四岁大的儿子一起睡在次卧室里。可儿子不懂事，不愿跟爷爷一起睡，哭着说爷爷以前不都是睡客厅吗？被我呵斥一顿后才消停了下来，“我还是睡客厅吧。”父亲显得有些难堪，觉得自己成了不受孙子欢迎的外来人，最后在我的一再坚持下，才同意跟孙子睡在一张床上。
　　那天夜里，我进到次卧室里想看看父亲，发现儿子斜躺在床上，占据了大半个床的面积，并且将被子全卷在自己身上，一副蛮横霸道的睡相。而父亲则可怜地蜷缩在一角，身上完全没被子盖。这让我得以第一次真实地看见父亲裸露在外的躯体，父亲太瘦、太单薄了，几乎是皮包着骨头，瘦薄得如同乡下干枯的、即将被扔入锅洞里的柴火。   
　　我的心里一酸，赶紧将儿子身上的被子，匀一些给父亲，“我不冷，给孩子盖。”父亲惊醒后对我说。
　　第二天早上5时多，父亲起床了，然后趁着我们熟睡之际，悄悄地挑起担子，带上门走了。睡梦中听到关门声的我，赶紧下床穿上衣服，本想追上父亲，送他一程，但却在窗前看到父亲已走出小区的大门了，他挑着两个装满旧物的蛇皮袋，一步一步地低头往前走。突然，一阵大风袭来，吹得蛇皮袋直打转，差点把父亲带倒，父亲赶紧停下脚步，努力地原地站稳，并设法保持扁担两头平衡……
　　因为修路，公交车临时改道的原因，父亲需走上四站的路程，才能搭上去往汽车站的公交车。来时，他带来的是满满两袋新鲜的蔬菜，可走时，我给他的却是两大袋我们不要的旧物，父亲非说那些东西带回去他还能用，扔了可惜。
　　那次回去不久后，父亲便一病不起，半年后便永远地离开了我。
　　父亲不在了，他的菜园也荒芜了，到处都是枯枝杂草，一番败落的景象，我再也吃不到他亲手种的农家菜了，再也见不到他挑着蛇皮袋进城，来我这里的样子了。此时，我才觉得自己以前很自私，没好好待过父亲，甚至没去车站接过他一回，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。
　　现在的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站在窗前，朝小区出口方向凝望，回想起父亲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样子，晨风无情地吹着他挑的那两只蛇皮袋，使得它们直打转，似乎有意在为难和欺负这个从乡下来的老人，而父亲则努力站稳，想用他单薄的身体稳住它们。
　　我感觉父亲正走在那条通往公交车站牌的路上，他并未走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