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宣城中学高二（9）班  许  尧

　　她身材高挑，年轻时极美。
　　他不高，一字眉，大眼炯炯有神，塌鼻，大嘴。
　　她不识字。
　　他小学教员，是乡里的知识分子。
　　她爱干净，且贪玩。
　　他嗜烟，却下得一手好棋，在乡里小小的文化圈里有小小的名气。
　　因为棋，他结识了她哥哥。
　　那时的他正值青春，光是舞文弄墨，倒也风雅，和她哥哥，两个文化人，几盘棋，几根烟，几句诗，便慨叹知音难觅。
　　于是，她哥哥忽地记起，自家小妹仍待字闺中。
　　他认识了她。
　　老父亲很是中意这个小伙子，而他也不由自主迷上了她——纯真，任性，可爱。
　　两人相遇在合适的年龄，唯一的问题是，她不喜欢他。
　　不喜归不喜，父亲的命令自岿然如山。不久，她和他结婚了。
　　她的朋友见了他，嘻笑道：“一张大嘴。”
　　她更伤心了。
　　于是，她总和他争吵。
　　后来有了两个女儿，她照顾家庭，他从一个教师变成校长，变成教育委员会主任。
　　两人从乡里搬到了县城。
　　21世纪的初阳点亮了千禧的清晨，他们的大女儿出嫁了，对象是自己的同学。
　　2004年，我出生了。
　　一出生，有人嬉笑道：“一张大嘴。”
　　他抱我入怀，自豪地宣布：我的孙子真帅。
　　他知道年轻人有自己的事业，便主动请缨，让女儿、女婿忙自己的，白天由他和她来照看小孙子。
　　我学会了“阿公”这个词，他兴奋极了，怎么也藏不住笑容，我也跟着他笑，仿佛在较劲谁嘴咧得更开。
　　她一边嗔骂，一边从他怀中将我抱过。
　　笑音碎在阳光的缝隙里，淌入时间亘古绵延的大河。
　　后来，他们的小女儿也出嫁了。
　　她和他还是常常争吵，但只要我出现，便戛然而止。
　　有时吵得太凶，谁也不理睬谁，一整天两人也不说一句。中午，他喊我吃饭，她也过来；晚上，她喊我睡觉，他也过来。
　　再后来，我长大了，随爸爸、妈妈从小县城到了更大的城市。
　　家里空落落的，又只剩下她和他两人。
　　于是，他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慢。
　　时间在那里仿佛是静止的，清风徐过，波澜不兴。
　　唯一可见的痕迹，无非是他脸上的皱纹一天天深下去，无非是他整齐的板寸间灰白的斑点，而她依旧会将头发染黑，无非是满头青丝不再柔顺，被时间的风悄然干枯了。
　　无非。
　　他被告知肠癌。
　　太突然了。
　　却也不突然，在那之前他已经疼了很久了。
　　是女儿逼着满心不愿的他去做了检查。
　　手术。
　　忧心忡忡。
　　我知道时已经是术后两周了。
　　赶在期末前的假期回到老家，直奔医院。
　　我与他在病房相会，11时，灯早已熄灭，清冷的月光透过窗肆意淌了一地。
　　我握住他的手，低头，他的手骨节分明，却柔软得出奇，只有青筋嵌在惨白的皮肤上。他笑，我也跟着笑，仿佛在较劲谁嘴咧得更开。
　　旁边病床传来几声痛苦的咳嗽。
　　我到家了。
　　她一人在家。
　　我点亮她床头的小灯，她醒了，坐起来靠着床板，望着我，眼睛却直直地穿过我的身体，憔悴，努力想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。
　　然而她终究失败了。
　　一月之间，她的发根全白。
　　我抱抱她，道声“晚安”，走出房间。
　　那天晚上，她和我说：
　　“万一你外公走了，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办啊……”
　　“我和他要相互扶持过下去的啊……”
　　“老伴老伴，不就是老了有个伴啊……”
　　声音空洞，隐约带有哭腔。
　　我随入夏聒噪的蝉鸣又踏在归途，此时已一年有余。
　　夜色渐浓，山之外还是山。
　　有两座山，它们巍峨地站在那里，并肩相依，在夜幕中向我们一步步款款走来。
　　到家了。
　　客厅的灯亮着，却不见他和她的身影。
　　我到广场上去寻。
　　舞队中，一个胖胖的老太太，随音乐，手舞，身动，专注，快乐。
　　石墩上，一位瘦瘦的老爷爷，捧着削好的水果，目光随着老太太的舞动而闪烁。
　　曲尽，老太太和姐妹们说声“拜拜”，笑意盈盈地走到老爷爷身边。
　　老爷爷起身，递去水果，老太太不接，却一把捉住老爷爷的手。
　　两人步调一致，从路灯下缓缓行过，橘黄的暖光把两个影子拉得好长，又逐渐相融。
　　我不出声，看着他和她手牵着手，心满意足走入浓浓的夜色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