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芳艳不终将销毁，但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。
——莎士比亚 

    有关童年春天的记忆，最难忘怀老屋后一片落满蝴蝶的油菜花田。粉白，鹅黄，或者从哪里借来七彩虹的衣裳。随处可见的种类，却盛放着当时我心里所有关于爱和美的猜想。白日里我遥望她们，夜晚她们披戴星光月色，回馈我一个甜美的梦境。梦里萦绕不去蝶翼的色彩和油菜花的芬芳。
    女孩子对夏天，总不至于像男孩子那般期待。热浪、蚊蝇以及毛毛虫——无数个起风的日子里忽而落至肩膀的重量，伴随着脖颈上痛痒难耐的红疹。以至于日后我每次沿着河堤柳荫走路都是步步惊心。
    所以小学上自然科学课，老师引入破茧成蝶的励志故事，讲述从毛毛虫到蝴蝶的进化历程。坐在第一排的我脱口而出，“怎么可能呢？”怎么可能？后者告知我自然的甜美，前者警告我世界甜美之外还有威胁无处不在。孩子对于妍丑黑白爱憎，总是有自己划分的泾渭分明的认知，且不容忍也不相信，他人给予的简单粗暴的评价。
    后来，小堂妹出生，母亲带我去育婴室看她。我怎么也无法相信，眼前脑袋黑乎乎，鼻子眼睛皱在一起的小怪物是我的妹妹。
    妹妹今年已经十一岁了，黑发如瀑。换上学生制服的她，蓝色裙摆下露出纤细的，藕节似的腿。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，弹一支叫做《菊次郎的夏天》的曲子。
    我记起她尚在襁褓中的模样。黑乎乎的脑袋，眼睛被什么东西糊住睁不开。
   “那时候姐姐以为你是个小怪物。”
    怕干扰她，就笑了笑，轻轻地在心里说。
   我们都长大了。我生命里陆续进入更多拥有艰难的，华丽的冒险的人们。比如我一个中考考了七百多分的同学，她自小小儿麻痹症，注定一辈子背负踉跄的人生；比如我的姐姐，从中学时代短发自卑的少女，历练成大学学生会里呼风唤雨举重若轻的人；还有所有我倾心的作家，一直用自己锦心绣口的文字温暖他人。他们有些曾经困厄，有些曾经困顿，有的依旧多病，有的依旧多舛。好在一直写在路上，在读者心中扎根成苍翠而美丽的白杨。
    屋檐下雨声如织，屋檐外绿槐高柳新蝉，蝉声繁密如落雨。而更早更早那个夏天的那个女孩子，她坐在第一排，靠窗，右手边探进来泡桐繁盛的枝桠上，蠕动着一条因为臃肿所以笨拙的毛毛虫，朗朗夏夜，她看得见它身上每一处黏液与毒刺，曾经被蛰噬的地方隐隐作痛，心里满是嫌恶与惊恐。
     “怎么可能呢？”
     那个平素害羞而沉默的小姑娘。第一次站起来，勇敢地直视老师的眼睛。
     好在她已经长大并终于懂得，或许我们每个人，曾经都是一条看起来并不可爱的毛毛虫。成长正如破蝶，充满不可言说与预知的艰辛，并不只有幼年时某种虫类，留下长久疼痛记忆的侵犯。好在化蝶之前的无数个漫漫长夜里，它和我们都相信，所有来自苦难的磨砺都终将被摧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