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放假，我来到父亲的6月。
    “我行其野，芃芃其麦”。麦子正在成熟，灼热的麦香，把父亲的眼熏得发亮。父亲的筋骨早已绷紧，汗水云集，酝酿着对麦子的突袭。风吹，麦浪滚滚。父亲坐在地头，悠闲地抽着旱烟，那把和父亲一样年迈的镰刀，乖巧地趴在父亲脚边，舔舐着时光的硬度。
    “现在，我来到6月，向前看。”父亲像一阕诗文，字字珠玑，艰涩难懂。
    麦子的全副武装，在收割机面前，丢麦弃糠，溃不成军。这让父亲很落寞。他拎着镰，这边走走，那边瞧瞧，他的劳作看起来无所事事。这片他奋斗一生的土地，如今让他成了多余的人。父亲把镰刀插在腰间，遥望着，他们一起，成为麦收古老的记忆。
    父亲摸着爷奶的坟坐下，喊我，拔除坟上的荒草。父辈的坟，子孙的地，是不能荒的。我没见过爷奶，他们留给父亲的，是穷尽一生赚得的富农身份。爷奶去世时，父亲10岁。富农的身份使他无缘学堂，早早接过爷爷的农具，从童年起就开始人生的耕种。
    “无父何怙，无母何恃。出则衔恤，入则靡至”。我远离了父亲的土地，也疏离了他土色的神情，其中蕴育多少悲伤？少小无依，他靠什么趟过岁月那没膝的河？麦子收完，父亲开始盘算下一茬庄稼。父亲是沉默寡言的人，但和这片土地，他有说不完的话。从爷奶埋下起，这片土地就成了他的父母，引领着他，让他从不谙世事的孩子，长成顶天立地的父亲。
    “现在，我来到6月，向后看”。父亲是一部诗经，一粒麦，一个词；一行汗，一卷诗。
    拔完草，父亲开始捡拾遗漏的麦子。对于父亲，每穗麦都是他的孩子，都要带回家。阳光烘烤着麦田，汗珠在父亲脸上簇拥着，把他的腰压得弯了又弯，使他看上去像一穗硕大的麦子。父亲老了。就像他收割庄稼一样，我早晚会拿起时光的镰，收割掉父亲。
    父亲是否知道，种了一辈子庄稼，他也是儿子的一株庄稼。
    我说，秋季别种玉米了，掰砍的，累人。父亲摇摇头：玉米产量高，累点能多卖钱，种地哪能怕累。我说，你都这把年纪了，多挣那俩弄啥。父亲看看我，说，能多给你还点房贷。我一时语噎，心中隐隐作痛。“哀哀父母，生我劬劳”。我是株叛逃的庄稼，但我逃不掉，是他儿子，以及他对我无私的爱。“哀哀父母，生我劳瘁”。我拿什么给你呢？父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