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写在《胭脂扣》观影后

□中山大学中文系  史  越
　　闪闪发光的上世纪80年代，如果说香港在我心中是有颜色的，那一定是金色，像浮了一层雄黄酒样的流动的铜光——铜色比灿金要雅致，黄酒色又比金属通透。我并不知道这莫名的印象来源为何，或许是那时候泛滥的钱币，《重庆森林》里晃眼的彩灯和酒幌，作家们写过的金发皙肤的异国人，浅水湾和九龙港的船，这些杂烩一起。还有那么多的港星，俊男靓女的时代，把“港”字硬生生活成了一种审美风格。李碧华也是那时现世的，她袖着手，但她给他们打着光。在“港”里，名作家与巨星，绯闻和闪光灯，财币与霓虹，都浑然地凝在数十年前的那一点。
　　李碧华经常与张爱玲并题，但张氏“苍凉”，李氏“无常”。李碧华的文字情爱化较多，也更为了情不讲理一些。她分段多，短句子多，走得快，像是浓缩的张腔，还带点泛音。往往张氏阿谀久了的，李氏却兜头就写，所以她是情爱的，而非情感的。李碧华的无常、畸情、艳里刀，与浮俗的表象，都是“港”的。
　　《胭脂扣》也是这样的“无常”，影版比原著更甚。嫖客与妓女的故事，《霸王别姬》里也有，相形之下却套路了。古代传奇里留名的奇妓，不是李娃，就是香君，或是苏小小、陈圆圆一干，成为男性的助力，或者男性的爱饰，安分地扮演着祸国殃民、及完全不祸国殃民的反相角色，争得在文字中活下来的权利。
　　有观点认为，李碧华跟张爱玲都是在《红楼梦》的牌匾下写字，也是很有见地的。晴雯、袭人与紫绡、红娘，是根基里就分道扬镳的，一个写女人，一个写丫鬟。如花正不同于那些意料中的妓女。从她这里，竟有嫖客愿为与妓女厮守，扮上下九流的戏子；竟有妓女绝对地要与嫖客生死不离，还在殉情前给情郎下了保险的安眠药。
　　《胭脂扣》只算个苗头，是惊奇和畸情的糅杂，李碧华后期《迷离夜》和《奇幻夜》一类的作品，就更有些志怪惊奇的意蕴了。包括《青蛇》《古今大战秦俑情》那几部，都是在高于现实的场景里，去写高于现实的感情。纯粹的情爱是蠲除尘烟的，所以族类、岁月、人鬼、同性，李碧华用它们来为情爱加冕。一方面，是猎奇的满足感；一方面，在享受时却不需顾忌俗道，在“局外人”的世界讲“局外人”。但阖上书，自高空降落下来，也很难相信那样的情爱确存的合理性。
　　《胭脂扣》里就自带低空的视角。记者的女友谈及如花时，问他，你会为我去死么？不会。我也不会。我们只是普通人。如花问记者，你为什么不娶她？他答，有些事没有人强迫就暂时不做。十二少怕死，如花怕他不死，陷在这谋杀一般的殉情里，在见到鸡皮鹤发的十二少时，如花才逃脱情魔。她爱的，是自己的爱情，所以才那样所向披靡。老朽的情郎不配自己爱，故而她解放。但我们普通人做不到，我们更爱生活的琐碎，爱零钞，爱工薪日，爱周播剧，尽管曾抬头仰望，却不艳羡自杀式发光的太阳。
　　如梦如幻月，若即若离花。真实的东西最不好看，所以好的艺术永远不绝对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