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进九年级后，父亲的风格就彻底变了。神态显得越来越凝重，越来越让我始料未及。
　　父亲是高中语文教师，对教育有他一整套独特看法。他尤其痛恨搞什么题海战役，认为这样做偏离教育的本质。小学的时候，他力排众议，把我和弟弟搁在一所作业比较少的小学读书，而他的同事则把小孩送到附近管理非常严格的另一所学校。这几乎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烂漫童年。假期和双休都没有或者很少作业。父亲牵着我和弟弟的小手，优游山水之间，鸟语花香，阡陌纵横。父亲带我们背唐诗宋词，我们边玩边跟读。那时候，天好蓝，云好白。在春天，油菜花大片大片地开放，像金箔一样熨帖在大地上，真的好美好美。
　　可是，自从进了初三，这一切都退隐到记忆深处。父亲在我八年级暑假时开始从书店买来一套一套试卷，逼我们刷题。假期差不多就呆在语文教研组，一起学习的还有其他几个教师子女。其中一个姐姐是高二进高三，态度特别端正、特别自觉，像神一样地存在，成为我们的榜样。
　　我和弟弟却常常坐不住，偷偷打闹。后来，父亲每天都来，搬把椅子坐在身后，看着我们。父亲开始检查我们的作业情况，制定奖励措施，按完成卷子的张数给零花钱。父亲常常枯坐着，有时看看他想看的书，有时打扫教研组的卫生，有时站在我旁边，默默地注视着我做题。晚上10时准备回家，他慢慢整理我做过的试卷，在上面批阅，用红笔画五角星，像举行一天结束的仪式。
　　日子过得枯燥，对于成绩却很有效果。我在班级的排名由十几名上升到第七名。父亲仿佛松了一口气，讲话也轻松、幽默些。由于我几次月考都是第七名，他说我是“千年老七”。他还激励我要进前五，进前五放假就带我去芜湖方特玩。父亲总是习惯了威胁利诱的小把戏。
　　九年级下学期，父亲越发紧张，对我更是盯得紧了。几乎每个晚上都陪我到10时多。当我碰到不会做的题目，又不好意思问人。父亲就带着我找老师，对帮助我解答问题的老师，他态度十分恭敬，卑躬屈膝的样子。他虽然听不懂，却一直站在一边陪听。老师说完了，他会问我听懂了没有，让我说声“谢谢老师”。他是教语文的，偏偏我语文跛腿。他说，语文像数学、物理、化学一样，也要多刷题，多刷题才熟能生巧。遇到不会做的，他会给我细致地讲解。
　　正如墨菲定律预言，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。临近中考的一次月考，我的“千年老七”的名号没有保住，一下子掉到十几名。我心里认为只是一次粗心大意、发挥失常而已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可是父亲如临大敌，一时举止失措。他那时虽然不批评我，怕在最后的中考冲刺阶段影响我的情绪，但我能读懂他的不快与忧伤，尽管他还是微笑着给我鼓励。
　　中考最后几天倒计时，父亲跑各家书店买押题卷，尤其是政史试题，打听时政类信息。政史是我的弱项。父亲对着手机看时间，让我在最后阶段多做政史卷，在规定的时间里答题。然后，他对照答案批卷赋分。每当我这两科超过125分时，他会由衷地高兴，表情像一个孩子。在中考前一天，父亲买来最后一卷。他要求我每考一科之前，先做一套卷，找点感觉。
　　中考终于过去了，我取得比预料还好的成绩，进了本地的一所名校读高中。假期和我一道刷题的姐姐也考取南京师范大学。好像是故事的结局，其实，我知道在漫漫人生中，这远远不是。在我伏案写作的时候，隔壁飘来《嘻唰唰》嘻哈风格的乐曲，如同线条不确定性的后现代时光轨迹，而父亲则是那个坐标轴，十字架一样矗立在我的身后，静默地注视着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