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外婆、外公的感情很深。我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。外婆家的山沟沟，有湖蓝色的河水，有触手可及的天空，有红砖房子，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和温带阔叶林。外公说，山间的松涛是大地在呼吸。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，外人看来脾气古怪又暴躁的外公，对我向来是纵容和溺爱的。他会上山砍竹子给我做一把小椅子，他会教我下象棋，我学着外婆的语气，喊他“周老头”，他总是笑眯眯的。他还会给我做糍粑，浇上稠稠的红糖汁，能甜到那天晚上的梦里去。
　　但这都是从前的事了。
　　两年前，外公虽然老了，腿脚还利索，可一次车祸之后，身体就一天一天差了下去。直到再也记不起身边的亲人，生活难以自理，医药费昂贵，外婆年迈，我和母亲远在他乡，心有余而力不足。看护外公的责任就落到了舅舅一家身上。这样的差事，时间久了，舅舅、舅妈心里自然是不满的，两家渐渐少了来往。过年回家探亲，才会不咸不淡地问候。而姨妈一家，更是早早消了音讯。从前一大家子人围在火锅前，欢饮谈笑的日子，大概是一去不复返了。“不过是为了一个‘钱’字。”我扼腕，久久叹息。
　　“叮——”微波炉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。晚饭将就着自己做的红糖糍粑，浓郁的红糖的味道，此刻回味，竟有着微微的苦涩。餐厅的落地窗外，远处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，雾气缭绕在楼宇之间，那灯火看得并不真切，却在暮色四合的雾岚中发出柔和的梦一般的光彩。这雾岚送来清泠泠的晚风，送来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，送来秋天渐行渐近的脚步声。自古逢秋悲寂寥，莫过如此。
　　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，竟是妈妈打来的视频电话。我深吸一口气，酝酿着安慰家人的话语，想象着电话那头该是怎样凄清的气氛，强迫自己微笑着接通。
　　但，电话那头竟出奇的热闹。舅舅、姨妈、外婆都笑着向我问好，嘘寒问暖，关心我的学业和生活。我茫然许久，终于展颜一笑，原来大家都好。透过小小的手机屏幕，那头外婆家的小房子散发着暖暖的光，餐桌中央的火锅冒着红彤彤的泡泡，咕噜咕噜唱着歌。  
　　外婆看起来精神很好，正数落着表弟不爱吃蔬菜。舅舅、姨妈，还有妈妈，端着酒杯，畅聊着童年的往事，杯盏间流淌的是深情厚谊。我曾以为亲情就这样淡了，可当一家人聚在一起，那些矛盾和摩擦都不过是过眼云烟，就像火锅里腾起的蒸汽，转瞬即逝。
　　夜色渐稠，外婆端上了最后的点心——红糖糍粑，绛红色的红糖汁均匀地裹住雪白的糍粑，从顶端分岔流淌下来，又在盘中汇聚。亲情或许就像是软软的糯米，不会轻易分离。
　　母亲拿起手机，走到阳台上，她笑着，望着天上的月亮，淡淡地对我说：“你外公走得很安详，我们把他的骨灰撒在山脚下的江水里了，这样每年回来，都可以去江边看他。”
　　我轻轻走到窗边，醉人的秋风捧起我的发丝又缓缓放下，桂华流瓦，蟋蟀鸣唱。记得小时候，外公告诉我，人死后会变成草野中的生灵，如果哪天他不在了，他就变成一只蟋蟀，陪在我身旁。大山的子民对于生死总是这样心平气和的。回想在外公昏迷期间，频繁出现在家里的蟋蟀，我不禁莞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