暑天，闷热，游颐和园，登万寿山。父亲微微佝偻着腰，低着头，盯着脚下的石阶，一步一步，专心致志。汗水浸湿了他的前额、脖颈和后背。我上前搀扶他，他一抬胳膊轻巧地避开了，说，我自己走，我自己走。昆明湖长廊、十七孔桥、仁寿殿一一走过，他的喘息明显加重，步履渐蹒跚，有时一脚撂高了，有时一脚踩低了，直打踉跄。但是，他仍然固执地推开我的手，缓缓地走着，努力将身板挺直。
　　想起，在来京的高铁车厢里，他像个孩子似地贪看窗外的风景，看到一大片水域，他扭过头，冲我开心地笑，说江淮流域草木丰茂水源充沛，是好地方。我道江南风景更秀美，怪不得金后主看到“三秋桂子，十里荷花”，起了南侵之心。并随口念起柳永的《望海潮》，只开头两句，后面不大记得了。
　　他不慌不忙地流畅地接下去。明明很熟的一首词，真是痴呆了，我一边生自己的气，一边快速地转动着脑子，终于在下阙赶上了他。他又诵柳永的《八声甘州》，我跟着念两句。可是，接下来，他咏苏轼的《八声甘州》、辛弃疾的《八声甘州》，我目瞪口呆了。旁边的旅客竖起大拇指：阿爹，你真厉害。哪里哪里。他谦虚着，黧黑的脸上却满是得意。
　　此时，他明显疲惫，却掩饰着、强撑着，一如他惯常面对困难和挫折的表现。我靠近他身边，陪他慢慢地走着，时刻准备在他失去平衡时，及时扶住他。
　　出了颐和园，乘地铁四号线转二号线，再换乘五号线回宾馆。地铁站内，人们来来往往、上上下下，潮水一般。被人流裹挟着，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，等我想起来，回头找他时，已看不到他了。
　　早晨出门前，他告诉我手机没电，我自信能照顾好他，能不离他左右，就说，你那个老人机照相都不行，不用带了。现在，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，一眼，再一眼，看不到他的身影，我的脑子“轰”的一声，心跳得快要蹦出来。我将包带拉长，斜挎到胸前，奋力扒开人群，侧身往回挤，同时昂起头，目光急速地来回搜寻——看到了，终于看到了。
　　他倚在站台的廊柱上，白发凌乱，竭力踮起脚，四处张望，一脸的惶恐，平时尚算高大的身躯看上去那么瘦小。我的目光牢牢锁定他，不敢眨眼，唯恐一眨眼他就不见了。我像一条跳龙门的鱼奋力游动，逆流而上。近了，他仍在茫然四顾，我绕到他的侧面，喊他，你怎么走那么快，人又多，我在后面都跟不上了。边说，边握住他的手往前走。他一声不吭，安静地、温顺地跟着我在人群中行进。
　　他的手冰凉柔软，大大出乎我的意料。这双手自中学毕业后劳作了五十多年，铲田、犁地、割麦、掼稻、打土坯、砌墙……什么苦事重事都做过，看上去也十分粗砺坚硬，却这般柔软，或柔弱。
　　这双手，我有多久没有触摸了？30年？35年？小时候，这双手曾经为我梳头发、扎辫子，教我写字、画画、吹笛子，将我抱着、背着，高高举起来，牵着我上学、回家。冬天，这双手多么温暖啊，把我们姐弟几个冻僵的小手焐得热乎乎的。也打过我，特别疼，让我特别恨。
　　现在，我紧紧地握着它，不敢松开，也不想松开。我知道，这双手会越来越柔弱无力、越来越寒冷，可是，只要在我手心就好。握着它，我的内心安定而满足；握着它，我永远是个有人疼爱的孩子。
　　出了地铁，走到白花花的阳光下，他背着双手，径自往前走。我知道他是故意的，怕我又去搀扶他。过马路，绿灯亮了，我一把抓起他的手，不容他抵抗，便牵着走入人流。他气恼地抿着嘴，我佯装不知，侧过脸，偷偷地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