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日读到徐海蛟的散文《向死而生》，讲述的是阿炳的传奇人生。写到阿炳双目失明，被堂兄赶出道观，沦为街头艺人时，海蛟说：“阿炳彻底融入了这低下而且实在的生活，就像土豆种到了土里。”
　　我读到此句，禁不住拍案叫绝。这个比喻太恰当了。张爱玲的爱情名言“低在尘埃里”，在我读来，也就是想和所爱的人过实在的日子而已。
　　已是春分，节气向暖。过冬的青菜、芹菜、菠菜、篓蒿、芫荽，无不抽薹蹿高，青菜的花朵把地面和天空染得金黄。我割倒了两畦菜花，翻进土里，以作肥料。大蒜也将抽薹，草莓、蚕豆、豌豆也都开花，不日就要挂果结荚了。
　　行脚菜园，细看每棵蔬菜，粗细不一的根，撑起茎叶花果。所有的菜根都像鱼的尾巴，每棵菜都变成了美人鱼。泥土是海，于是想到，每个女人也是一条鱼，至少想做一条鱼，她们用裙子或者旗袍，把两条腿包裹起来，在人世的海上游弋，时而轻歌曼舞，时而拍打浪花。
　　新种的苋菜、茼蒿都已发芽，四季豆虽然没出土，不过也快了吧。而昨日细雨，泥土微湿，正好种植土豆。
　　土豆是以前买的，一直没吃，现在，从“气眼”里发出数根嫩芽。肥嘟嘟的，两寸多长，颜色暗绿。找着芽切，一根芽切一小块，一枚土豆，变成了七八块。我把它们栽进土里，只留着芽在上面，像雁翎队员，衔着一根芦管透气。
　　回望人生，无论生活还是文字，土豆都是不可或缺的名角。便于运输，储存时间长，吃起来方便，你可以切片、切丝、切块，你也可以蒸熟磨泥，你还可以烀着吃。有人说，做人要像土豆，还有“土豆网”“土豆播放器”等等，多是取其有用、方便之意。多年前，流传过“土豆烧牛肉等于共产主义”的话，却是持批评的意见，其实就是实现“英特耐尔”。食材中，怕还是少不了土豆，土豆还可以和番茄嫁接，上面结番茄，下面长土豆。可见土豆挺随和啊，是蔬菜中的“世界先生”。
　　不过，如果你以为土豆木讷，那就错了。它也有性情，偶尔还会发点小脾气，比如它的表皮泛青时，你敢吃它的话，它就叫你拉肚子。劳伦斯的小说《查泰莱夫人的情人》里，有个汤米·杜克斯，他说：“我的心跟土豆一样没有知觉。”同事当中，也有人说“我都坐成了土豆”。这只能说明他们对土豆了解太少了。
　　《向死而生》后文，还有一句，是这样的：“每次拉琴的时候，阿炳总是把头微微仰起，仿佛那样他才能够到高出的天空，够到一点点亮色，仿佛那样他能看得远些，再远些。”
　　拉琴，并不轻松，前途如何呢？我种菜，也是累活。每次走进菜园，即把自己交给泥土，交给时间。我生在农村，又很念旧，在土地上种些念想，甚至想把自己种进土地，长成菜的模样。一些书写故乡的文字，总是从蔬菜切入，是有道理的。蔬菜的气息沁入肺腑，周身涌动，谁能忘却呢？劳作之时，自然是俯身的时候多，但是，我也时常直起腰来，望一望园外的天空。
　　阿炳留下的曲目不多，《二泉映月》是难得的珍品。它的出世，是心和神的奇妙邂逅，是人和自然的神秘互通。一畦好菜的到来，一篇种菜佳作的到来，也是如此。我们的生活虽然琐碎，却环环相扣。海明威说，写作就是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——这是我努力的方向。林海音在《城南旧事》里说，每个人都是一块拼图，可以逐步了解，但是看不到全部。其实，每一枚土豆，也是一块一块的拼图，它们拥有自己的世界，也难完全看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