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  子

　　时针指向了5时。顿时，铃声大作，尖锐与低沉的钟鸣交互错杂，扰乱了这个氤氲着晨光的乡间小镇。它被惊醒了，每一寸的空气都在颤抖。
卡洛琳翻了个身，用被子紧紧地捂住耳朵。“吵死啦，该死的钟，讨厌的米蒂欧格先生”。

　　（一）
　　这是坐落在一个小国家一隅的小镇。它无名无姓，每个人都简单地生活。如果说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，那就非米蒂欧格先生莫属了。如果有一个旅行的人路过这里，问起名叫“米蒂欧格”的人来，当地的居民便会立即流露出崇敬的眼神，向小镇的尽头眺望，陶醉地回答道：“哦，那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啊。”
　　小镇的尽头有一座小山，山顶上坐落着一座大钟，每天早上5时准时打鸣；山脚下有一个简陋的小庄园，庄园大概20米开外住着一户人家。庄园里有两间白色的屋子，屋子的后方有一个小花坛。庄园的主人，也就是米蒂欧格先生，每天都坐在其中一间屋子里，没日没夜地捣鼓他心爱的宝贝——那些可不是儿童的玩物。它们是各式各样的钟表，从一块小怀表到一个复古落地大摆钟，从大理石材质到纯金、纯银，一应俱全。一旦踏进屋子里，逼仄的的小房间被这些钟表占据得让人难以呼吸，整齐而有致的“滴答”声足以扰乱原本平和的心跳。它们中央有一个戴着金丝框眼镜、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正专心致志地修理钟表，并且义正言辞地告诫来访者：时间很宝贵，不能浪费一分一秒。
　　米蒂欧格先生还有一个让人们叹为观止的能力：他能通过屋子里钟表打鸣的先后，准确地分辨出有哪个走慢了。如有一天，卡洛琳的妈妈和几个同事去修表时，刚好赶上鸣声大作，米蒂欧格先生坐在它们正中央，双眼紧闭，神经紧绷。说时迟那时快，他猛然睁眼，镜片刷刷甩出两道金光，目光凌厉，手指一挥，赫然道：“这个，慢了零点三五秒。”
　　“神奇的钟表匠”米蒂欧格先生的大名就这样传开了。前去观摩和修表的人络绎不绝。
　　“瞧，他是多么地爱惜时间，他是时间的主人。”每一个人都这样称赞道。

　　（二）
　　卡洛琳有时候觉得米蒂欧格一家非常奇怪。他和他的女儿简直可以称为两个极端。
　　卡洛琳的家住在米蒂欧格先生家20米开外，也是附近唯一的邻居。他的女儿，艾格莎和卡洛琳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就读小学四年级。艾格莎和卡洛琳是很好的朋友。因为艾格莎自幼丧母，教师和同学都很关照她。
　　米蒂欧格先生是严苛的父亲。他一直教导艾格莎要珍惜生命的一分一秒，浪费时间就是在浪费生命，只有成为时间的主人，才能够取得成功，造就人生的辉煌。他为艾格莎制定了一个详细的作息时间表，时间甚至精确到分、秒。在艾格莎10岁生日时，米蒂欧格先生送给她一块石英手表作为生日礼物。但是卡洛琳记得艾格莎最喜欢的是机械表，而米蒂欧格先生的机械表数不胜数。艾格莎阴郁着湛蓝的眼睛解释道：“爸爸说，机械表的误差在每天35秒左右，石英表却在0.5秒以内，这样才能更好地管理时间。”
　　从那时起，卡洛琳不但同情艾格莎的悲惨遭遇，也开始讨厌米蒂欧格先生了。
　　可惜的是米蒂欧格先生缜密的时间安排在艾格莎身上丝毫不起作用。艾格莎喜欢踩着清晨的露水，穿过阳光铺洒在草地上的林阴小道上学，即使米蒂欧格先生再三告诫走大路会节省五分钟；艾格莎喜欢在雨天举着伞漫步，聆听雨滴飘落在伞面上、泥土里、树枝旁合奏成的自然乐章，即使米蒂欧格训斥那是在浪费时间；艾格莎喜欢对着湛蓝的天空和悠然的云朵发呆，喜欢泡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，在阳光下翻卷着书角，感受日光在自己金灿灿的发丝间跳动；喜欢和卡洛琳家的金毛狗玩耍，听它欢快的吠声；即使米蒂欧格先生再三强调不要浪费时间，不要浪费生命……一怒之下，他将自己所有的钟表都在艾格莎的作息时间点上设定了闹铃，一到时间钟声便会同时打响，让人心慌意乱。惹得附近的卡洛琳几次嚷嚷要搬家，而艾格莎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、悠然自得的模样。
　　卡洛琳唯一喜欢的就是在最大的摆钟里有一只黄金铸成的百灵鸟，鸟儿的两只眼睛用宝石镶嵌而成，熠熠生辉。每天早晨5时，它都会从钟里弹出来唱歌，可惜的是动听的歌声时常被刺耳的钟鸣掩盖。有一次，卡洛琳去艾格莎的家里做客时，艾格莎知道她喜欢那只百灵鸟，便把大钟调了时间，单独让它出来唱歌给卡洛琳听。但被米蒂欧格先生发现了，他大发雷霆，因为她们扰乱了精确的时间。艾格莎和父亲大吵一架，从那之后，父女间很少交谈。卡洛琳也再不敢去艾格莎的家里做客。
　　“米蒂欧格先生有一个不争气的女儿。”每一个人都这样感慨道。

　　（三）
　　艾格莎上学时，卡洛琳关切地询问她和父亲相处得是否和谐。
　　艾格莎叹口气，放下书包，说：“我爸爸最近买了一台自动饮水机，可以自己加热自来水，还可以保温。他说这样更能节省时间。我想如果以后人类发明了一种药丸，吃下去便可以很长时间不用喝水，他会不会激动死。”
　　“那我宁愿慢慢走向一口充满甘泉的井。”卡洛琳学着小王子的话说，“但是艾格莎，也许你爸爸并没有错，节省时间是一件好事呀。”
　　艾格莎托着腮，没精打采地说：“我爸爸用节省下来的时间用来数时间，发明饮水机的人节省下烧水、换水的时间用来发明饮水机，你就不觉得好好笑啊？”
　　10岁的卡洛琳哑口无言。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艾格莎的问题。
　　艾格莎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的问题。

　　（四）
　　艾格莎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僵持到了初中毕业。打破艾格莎和父亲的僵局的竟是一场事故。
　　米蒂欧格先生前段时间发现山顶上的大钟打鸣不准了——它慢了30秒。他如坐针毡，心里很不是滋味——一个“爱惜”时间的人当然不能容忍任何细微的差错。一天慢了30秒，两天就慢了1分钟，一个星期就慢了12分半……米蒂欧格先生不敢再想下去了。整个小镇的人的生活都会被时间滞缓。
　　米蒂欧格先生立即找到小镇镇长。镇长很无奈，因为大钟年久失修，很多地方生锈了，维修显然很困难。在多次请求无果后，固执的米蒂欧格先生一意孤行，在一个雨后清晨动身，决定解决这个问题。他只身一人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，想调整一下时间。但是操作室岂是外人想进就能进？他无功而返，因为年迈，再加上前一天下雨导致土地湿滑，他一个趔趄没有踩稳，失足滚下山坡……
　　葬礼上，艾格莎一直很平静，小镇上的人为失去这位钟表匠而感到惋惜，都前去哀悼。卡洛琳之前虽讨厌米蒂欧格先生，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。
　　艾格莎被舅妈接走了，她离开了这个生活了15年的小镇，也离开了她最好的朋友。临走前，艾格莎关掉了所有钟表的闹铃，锁紧了庄园，给卡洛琳家的金毛狗喂了最后一次食物。
　　卡洛琳再也见不到那个云淡风轻的漂亮女孩，每天早晨再也不会在震耳欲聋的钟声里惊醒，更不用每天紧绷着神经在精确的时间里做事。她突然觉得生活空荡荡的，内心时常被一片空白填满。是因为失去了艾格莎，还是失去了吵闹的钟表？
　　卡洛琳盯着漆黑的屋顶，久久不能入眠。

　　（五）
　　卡洛琳已经很久没有艾格莎的消息了。她去城市上大学，毕业以后在当地找了一份薪水不高但是很悠闲的工作，过着平静的生活，她感到很惬意。后来，她嫁给了一位文字编辑，有了两个孩子——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。卡洛琳走上了大部分人的道路，甚至有些平庸。
　　在儿子上高中、女儿上小学时，卡洛琳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，电话那头的声音虽熟悉，却又产生了距离感。
　　“卡洛琳，我是艾格莎。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下落。我回家了，你有时间回来看一看，咱俩见一面吧”。
卡洛琳欣然应允。她们约定好了地点，只是时间有些奇怪——早晨4时半。
　　卡洛琳有些紧张地走向庄园的大门，一个瘦削的女子站在门内，像是等待着她。艾格莎漂亮的脸上已经爬上了些许皱纹，金黄色的头发掺杂了丝丝缕缕的白，澄清的目光如今变得沧桑而深远。她老了很多，但仍然是多年以前云淡风轻的气质。
　　“艾格莎。”卡洛琳惊喜地走上前，两人久违地拥抱一下。
　　太阳还没有破晓，微弱的晨光不足以照亮这片土地，整个小镇仿佛还在沉睡，薄薄的雾气轻柔地笼罩着散落了一地的枯枝败叶。
　　艾格莎带着卡洛琳走进了米蒂欧格先生生前最爱的小屋。一开门，厚重的灰尘扑面而来，密密匝匝的蜘蛛网阻挡着她们的视线，她们在布满尘埃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串串清晰的脚印。各式各样的钟表因为没有人打理，都蒙上了一层厚实的灰尘，再也不走动。
　　她们聊到了各自的近况。艾格莎的生活和卡洛琳所差无几。她也每天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，离开这座小镇后，她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　　“你为什么不回来？是因为米蒂欧格先生留给你的阴影太深了吗？”卡洛琳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决定说出口。
　　艾格莎轻轻地叹口气，沉静地说：“我只是想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。所以甚至于你，我都没有再联系。我的父亲一生都在他自己的时间里兜兜转转，把自己的信仰寄托在这些表示时间的钟表上。在别人看来，好像他精确地把握着生命里的一分一秒，可是仔细回想一下，他的人生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成功？他只不过设定各种闹钟，帮助别人修理钟表而已。就像他的名字‘米蒂欧格’——mediocre（碌碌无为的）。他走了，你看，这些钟表也一起死去了。而我，好像随性洒脱，返璞归真，过着最自在、最悠闲的生活，到头来也一样没有任何成就。我们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，根本不知道时间和人生究竟是什么。”
　　“但是绝大部分的人的人生都是这样的。”卡洛琳叹了口气说。
　　老而无闻，终与草木同朽。
　　太阳已经冒出了地平线，打碎玻璃窗在屋内投下了一条条昏黄柔和的光束，浮尘在阳光下自在地穿梭，反倒形成了另一种陈旧而别致的美。
　　时针走向了5时。那些死去的钟表不再鸣响，那只百灵鸟也不能再歌唱。
　　窗外，传来一声清脆而悠远的鸟鸣，仿佛宣告着清晨的来临。

省作家协会主席许辉评点《钟表祭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