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辅导教师  陈  超

　　那年春节，记不清是年廿九还是正月初二，我看着太奶奶一个人站在屋檐底下，背影有些佝偻，目光渺远，好像循着那视线就能走回某段记忆。
　　从小，我就觉得太奶奶身上有很多故事，都是真切发生的。有一次，她哄着我睡觉，给我讲她小时候住在济南大明湖畔贡院墙根旁，那时候隔几天，她的爷爷、奶奶就带着她坐着黄包车去听戏，吃干饭把子肉，把子肉肥瘦分明，夹起来颤巍巍地晃，再往晶莹的米饭上浇一层肉汁，特香。
　　可惜没过几年就打仗了，她再也没能回去过济南。
　　太爷爷是军人。那年随八路军115师去到山东，在那遇见了太奶奶。一切顺理成章，相知，成婚，有了一儿一女。那时候，太爷爷最喜欢吃太奶奶做的葱面，备好葱花，切细姜末，挂面和蛋花在白汤里烧透了浇进碗里，暖意直沁入心底。
　　可后来局势紧了。战争越来越残酷，太爷爷们被生生逼成了这个故事里的神，同死神夺时间、夺命。从那以后，太爷爷就很少归家，偶尔因伤势过重被勒令回家休养，还来不及抚摸孩子那软软的、在掌心里有些刺痒的头发，就必须奔赴下一处战场。
　　好在太奶奶从不是他的羁绊，诗礼世家，她懂什么叫家国大义。毕竟他们都一样，都有着共同的信仰，都对这个国家有着最好的期望。
　　1942年3月，大约是刚过惊蛰，窗边将将缀出两棵浅淡的桃花，院子里的小树苗簌簌地抖。
　　太爷爷还是跟往常一样匆匆离家，似乎走的时候就有了某种预感，格外叮嘱了许多。
　　“假如战死，就是终有一别……”一语成谶。
　　那个3月天，太奶奶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一枝一点的桃花。原以为太奶奶该是桃花的，毕竟是大明湖的水汽浸染出来的温润女子，是桃之夭夭，是灼灼其华。可是我错了。太奶奶其实是鹅毛大雪，你看她是轻盈又干净，真刮在敌人脸上却是冷且痛。
　　听说当太奶奶得知太爷爷的死讯的时候，正在屋里择菜，来者小心翼翼地告诉了消息，准备好了同情和陪哭的眼泪。可太奶奶只是愣了一下，沉默地抽了一把香葱出来，细细地拣葱膜，冲洗干净，放到案板上摆好，从中间切断，再把头尾拢起来切细，这样葱花切出来就有白有绿，味道也正一些。
　　我想，她其实比谁都难过。可她明白，再晦暗不堪的日子也要有人不动声色地收拾旧河山然后继续前行，前路多艰，她必须守得住。
　　夜里，孩子们都哭累了睡着了。她动了动沉涩的手臂，独自披衣起身，认认真真地做了一碗面摆在桌上，旁边放着太爷爷的照片，穿着军装，目光坚毅。
　　面顶搁着一撮青白相间的葱花，仿佛翠色浮寒瓮，春不远矣。
　　她想起临行前，太爷爷说：“假如我活着回来，就想吃你做的面，多搁点葱花。假如战死，就是终有一别，千万照顾自己，勿以我为念。”
　　“终”这个字原本是很悲观的，带了一些无奈的情绪，可又有意志，好像他早就做好了准备。
　　太爷爷还说：“女儿只盼她一世安稳，至于儿子，还要让他做个军人。”不要怕他步我的后尘，只要往前走，就能走出黑暗，在光明中望见彼此。
　　爷爷是空军，眉眼很像太爷爷，他以此骄傲。
　　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，记忆的丝线又绕回那一年春节。太奶奶被孩子们从檐下搀进了屋里，屋里暖洋洋的，厨房里有许多饭菜在烧，有排骨，有炖菜，有烧汤。客厅里有许多人在打扑克，桌上摆着水果、糖果等。
　　我们看似平淡无奇的现在，正是他们死生相继都渴盼着的未来。
　　那个年从除夕一直过到正月十五，月牙儿一点点变成慢的，直至月亮圆了，太奶奶走了。
　　家里人在收拾太奶奶的遗物时，翻出一张旧照片，是在济南的大明湖畔，太爷爷和太奶奶的一张合照。我记忆只有太爷爷穿军装的样子，而那张照片里，太爷爷着一身雨后初晴的青衫，衬得整个人像烟雨江湖中走出来的读书人一样。而那时的太奶奶，一颦一笑，水折山摇。
　　照片背面是太爷爷的字，上书顾炎武的“依仁蹈义，舍命不渝，风雨如晦，鸡鸣不已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