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逼仄的城里，除了像一只熊一样躲在空调间里重浊地呼吸着，我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消夏处所了。虽然人造的空间能够给自己带来一丝清凉，但哪里有树阴之下来得自由舒畅呢？
　　故乡多水，也多水槐和柳树。门前的水槐，五六棵一站，就是一个幽深的空间了。人走在下面，就是阳光如水，也不容易投到地上来。除非你抬着头去寻找，才能在缝隙间打探到一点细碎如银的消息。柳树是绕着门前的池塘而立的。你别看柳树堆烟锁雾，一派葱茏，其实，只要你折下一根柳枝，插进泥里，它就能给你长长的欢喜。雕着桃树和梅花鹿的那块石板旁的柳树，就是我七岁的时候插下的。现在，它不也拢住了身下的那块石板吗？每次，回到村子里，我都要到那柳树下站一站，等一等清风，享受一下。一方小小的天空，因了水槐和柳树的掩映而变得有层次、有意趣了。
　　那时，没有电扇，更没有空调，但是一树树阴就是最好的消夏世界。夏日的午后，我们喜欢端着凉床到水槐下去乘凉。父亲躺在摇椅上睡觉，妈妈忙着喂鸡、喂猪，奶奶做着针线活儿，而我们呢，则在树下奔跑着、嬉戏着——跳田、斗鸡、滚铁环、跳绳子。高兴起来了，爬到水槐上摘水槐子互相攻击或者折下柳条做成帽子戴在头上。“看看一身的汗，也不嫌热。”奶奶嗔怪着。我们却张开双臂当着风，喊着：“热吗？大树在给我们招风呢。”水槐树叶沙沙，垂柳树叶婆娑，似乎在应和着我们。等到我们安静了下来，整个树阴似乎都静了下来。除了有些聒噪的蝉鸣，就只有那顽皮的风儿摩挲着我的脸颊，让人昏昏欲睡了。
　　这样一个安静的世界，读书当是最美妙的时光。捧一本张洁的《爱，是不能忘记的》或者刘心武的《我可不怕十三岁》在树下端坐着。一会儿看看书，一会儿看看人，一会儿看看树。那书上的文字似乎变成了一片片树叶，在我的心里铺展开来，绿意丰盈，宁静如诗，快乐如风，还有什么能够换来这种美好呢？树叶落下来淘气地盖住了文字。是它妒忌了？哦，不，水槐这是在和我做着无声的交流呢。
　　傍晚时候，我们就跑到河沿边柳树上捉知了、到草丛里捉萤火虫、到水塘里打莲蓬……在夕日的余晖里，我们尽情地把热情挥洒。
　　晚上，冷水冲凉之后，当着水面吹来习习的微风，我们就坐在婆娑的树影里，听着奶奶讲《嫦娥奔月》、《孟姜女哭长城》、《天仙配》之类的传说故事。我们为嫦娥慨叹、为孟姜女掬泪、骂王母的无情……有时，父亲会给我们讲《林海雪原》或者《红日》，激动得我们扛起竹竿跑到地里，说是要抓特务。
　　那年，父亲在水槐下曾出了一个上联考我：树阴深深深几许。我想了半天，才勉强地对出了下联：炊烟袅袅袅无踪。父亲夸我才思敏捷，但是如果没有母亲温暖的炊烟，我想我是不可能对上来的。
　　今天，水槐砍了，柳树卖了，炊烟更是没有了踪迹。当我再次转身去寻找那美妙的消夏时光的时候，恍然发现我再也回不去了。我还能去哪里消夏？除了囚笼一样的空调间，恐怕只能在梦里去寻找了吧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