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下旬，越靠近年的几天，长啸在村庄上空的猪叫声密集起来。跟母亲去喂猪的时候，我忍不住问：妈，我家哪天杀猪？正在忙碌的母亲，赶紧直起身子，她不顾右手木瓢上的猪食滴答掉地，而是急忙先用白眼斜瞪了我一下，再厉声骂我：咀牙巴嚼腮巴（方言，类似于嚼舌根子）！母亲的话吓得我不敢再吱声，不多会，我默默地跟她提着猪食桶回家。母亲以成人的能力判定猪听不到我们的话，才大声对我说：全家人好不容易把这头猪喂到腊月，你就别当着它的面“杀猪杀猪”的念叨，万一......
　　凡事，不怕一万，就怕万一！我家这年养的猪，幸好没出现母亲说的“万一”。
　　其实，母亲早已谋事在胸！她找了个阴阳先生问询后，腊月二十六这天，我家的猪，被剖成两大爿放在案板上。我一直担心猪会被我念叨至死的心，终于可以回到它的功能位置！与我的想法截然不同，母亲把“肥肉到嘴”的喜悦，巧妙地揉合进汇集着沧桑的表情里。只有我们这些家里人知道，母亲的内心，却在排山倒海般筹划着该要回请亲朋好友吃杀猪饭的事。宁愿欠金钱债，不原欠人情债的母亲，她“吃人三年杀猪饭，总有一年要回请”的愿望，终于在腊月二十六的这天实现了。
　　母亲是个行事谨慎的人，直到猪肉在案，她才把我们叫到跟前。我大姐，被安排去外婆家那个村子——陇口，她负责把舅舅舅妈们请来。大姐出门前，母亲又千叮万嘱她回来的路上，一定要邀请乙甲寨被母亲指名道姓的亲朋好友；我三叔，倒插门到另一个村庄——鸡窝寨，这个村庄，跟我家的村庄背靠背共一个后山。翻山越岭去请三叔来吃杀猪饭的任务，理所当然交由我身强体健的大哥胜任；我与弟弟，年纪较小，玩心又大，我们边争抢唯一一个充了气的猪尿泡，边追逐着在村子里挨家挨户邀请家族中的亲人，还小主人模样地请堂兄弟姐妹们。我俩自认为任务完成，回到家后，又被母亲差去邀请平时与他们关系要好的村邻；爱酒的父亲，把杀猪匠，及帮忙捆猪、烫猪、刮猪毛、分割猪肉的三朋五友安顿好后，又被母亲支使去小店打米酒。
　　被我们邀请过的亲戚朋友，于掌灯时分，悉数赶来；母亲，在家族中几个婶婶的帮忙下，烹饪出只有在酒席上才能见到的美味佳肴，它们被小跑堂的我们一一端上桌子：血旺烧豆腐，爆炒猪肝，剁椒炒肉片，凉拌折耳根，大肉块炖萝卜……餐桌上雾气样升腾的菜香，与粗瓷碗里溢出的酒香，充盈满屋，扑鼻撬唇。亲朋好友们，爱喝酒的，知趣地挤坐在一桌。妇女、小孩又另开一桌。老人们，受到优厚的待遇，被母亲安排在火炉边，他们围着沸腾的火锅，大口吃肉，小碗品酒。老人们脸上波浪般的皱褶里，荡漾着波浪般的笑容。看着满屋儿孙，欢聚一堂，他们身腔里，酒肉穿肠过，犹如暖流行。昏黄里的灯光下，谈笑风生，推杯换盏，家长里短，毫无缝隙地交织在一起。
　　母亲趁着喧闹没人在意她动向的时候，抽身躲进放置猪肉的房间。她翻阅藏在心里的旧账，回想着以往接受过别人家送过的猪肉重量，再目测着增加少许之后，提起笨重的砍刀，以生疏的手法，将一块块猪肉重量不一、大小不均割下来、过称、摆放好，并在心里将它们与某个亲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。这顿杀猪饭结束后，这些承载着浓情密谊的肉块，会跟随新主人的脚步，进入另一个屋檐下。
　　塑料壶里的最后一滴米酒，被父亲倒进了瓷碗里。酒足饭饱中，三叔借着心里的热乎又吆喝了一嗓子：都别忘了，后天我家也要杀年猪！到时，我事多，就不过来一一邀请大家了，我会打发娃娃们过来请你们，谁要推辞不去的话，他家以后的杀猪饭，就不要喊我了！三叔的话音刚落，我们这些爱吃爱玩的孩子们，就开始在心里期望着后天快点来临。是夜的梦境里，口水潮湿枕头的，又何止我一个？
　　又一场名为杀猪饭的家宴，盼着盼着，就真的到了！